
《蛛窗述聞》
鍾叔河 著 花城出版社
長沙七月,熱浪翻騰,九十五歲高齡的鍾叔河先生躺在病床上一邊吸著氧,一邊還在看還在寫。
去年十月住院后,鍾老已失語,但記憶清楚、思維清晰,尚能用右手書寫達意。其間,鍾老與我有信函來往,他在信中說:“我已完全失語,但聽覺還可以。痛苦也在這里,不能講話了……”我回信說,您老保重,我一定來長沙看您。此番回長沙,到醫(yī)院四次探望鍾老。第一次去醫(yī)院,他筆談八頁紙,高壓到了一百八,醫(yī)生叫停,他仍擺手示意要我不著急走。離開病房前,他贈我今年新出版的《蛛窗述聞》,扉頁上面寫道:“定之同志:這是抗戰(zhàn)勝利我十四歲時的習作,幼稚不堪呈政,只請留作紀念耳。”受贈大作,我欲罷不能,一氣讀完,感慨良多。之后,我又三次前往醫(yī)院探視鍾老,捧書奉教。
抗戰(zhàn)時期,少年鍾叔河隨父母避住湖南平江鄉(xiāng)下老宅中,并在平江讀到了初中二年級,抗戰(zhàn)勝利后,1946年暑假期間,家人均回長沙,他獨自在“蛛窗”等待開學,寂寞難耐之際,沒事找事,便述“父老聚談所聞所見可喜可愕之事”,“方丈小室,足不出戶,惟塵窗老蛛,蠕蠕網(wǎng)際,一似為余伴侶者。既成此卷,乃弁數(shù)言,且命以名。”這便是《蛛窗述聞》原稿的來歷。
2016年,俞曉群、楊小洲小批量制作了五百影印本,由海豚出版社印行。原作系文言文寫成,沒有標點,影印本很具收藏價值,但對大量閱讀者和研究者而言似有不便之處。趙倚平、任理頗具慧眼,攜手校點注釋,2025年1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。鍾老在《作者題記》中寫道:“古人文章有成,每每悔其少作。我先是為了有復本分給自己和兄姊的后人,同意楊、俞二君拿去影印;今又為了改正錯訛,少貽誤讀者,同意趙、任二君進行校點:真可謂不知愧悔、老益無成矣。”
“幼稚不堪”是鍾老自謙,當前各種書籍汗牛充棟,而《蛛窗述聞》從內容到裝幀設計卻給人耳目一新之感,確有其獨特氣質和價值。趙倚平說:“固然,這是他初中還未讀完時所寫的文字,在他看來,當然是幼稚的。但我們讀來,卻并不見其幼稚。比照中國古代的筆記體文字,也并不見得遜色多少。雖然他的初衷,只是練習作文和供自己日后閱看,但后來這類文字,因社會變遷,卻越發(fā)稀少且?guī)捉跓o了。能有這樣一本,已很罕見,因此出版流布,還是有意義的。對于社會學民俗學家來說,可以從中窺到當時湖南社會的民俗風情之一斑。”鍾老說,“這四十多則小文,確實都是平江的民間傳說和本人的見聞,極少‘創(chuàng)作’的成分,這一點倒是我敝帚自珍的,我認為記錄民間傳說比寫小說更有意義一些。”任理云:“不管怎么說,《蛛窗述聞》這部‘青澀’之作,開啟了鍾叔河的創(chuàng)作之旅。”
這樣一本書當然值得反復賞鑒。書載“述聞”四十二則,其中最后一則只見諸“目錄”,有題無文,據(jù)鍾老后來回憶,當是父母催促他去長沙上學之故。四十一則“述聞”中,“內容有鬼狐記載,異聞奇物,人間怪事、藝文巧話等”。有的篇章新奇別致、令人忍俊不禁,有的則起伏跌宕、讓人扼腕嘆息。
開篇《王縣令》寫了這么一個故事。某縣多盜,王縣令自負才干,致力盡鋤,到一旅店捕賊時將一商人一并緝拿。商人陳情,余本非盜,盜亦代白。可王縣令說“寧多殺一客人,決不使脫一盜也”,又說“若冤爾,償命何如?”于是,呼天搶地的商人只能“瞑目就刑”。此后,縣令以功擢升,卻遭鬼索命,得狂疾不治竟死。文后寫道:“此事余父常言,輒戒后輩慎從政云。”一個“慎”字道出全篇警策,治世建功焉能不慎,人命關天焉能不慎!
《周神仙》講一名少孤而貧的鄉(xiāng)人周某,被一老道士“攜之去幕阜山深巖中,授以道術。成而令下山。囑曰:‘仙才難得,成仙尤難。汝當珍重道法,以濟眾生,可成仙果,慎之慎之。’”然而,周某下山后不甘貧窮,心想:“有如是術,何愁不得享樂;神仙清苦,有何可羨?”于是周某赴長沙,“出其術以眩世人”,此后“周神仙”之名大噪。“漸而華軒大廈,高車肥馬,仆婢妻妾,筵席珍奇,雖大富貴家莫可比擬,顯宦高官平輩交往,儒士大夫率拜門下,煊赫一時。仍不安本分,運玄妙之術,竟搬運銀行現(xiàn)金數(shù)百萬,府庫為虛。”最后,“周神仙”落得被省府槍決的結局。文中說:“嗚呼,仙才之難得也,享樂之惑人也,近世斯烈,周神仙者是已。”讀罷這則故事,令人唏噓不已,古往今來,多少“仙才”和“人才”敗在“享樂”上面,倘若“珍重道法,以濟眾生”何至如此!此則“述聞”足以警省“人才”勿蹈“仙才”覆轍。
《鮑超詩》一篇同樣令人拍案叫絕。“前清鮑超以營弁積功至爵帥,威震天下。”鮑超文化程度不高,但不失智慧。“賜第京師時,權貴一時,翰林院諸名士輩輕之,欲一窘圖快。一日,以《雀群圖》求鮑題詠。鮑欣然,從容吟曰:‘一窠二窠三四窠,五窠六窠七八窠。食盡人間多少粟,鳳凰何少爾何多?’蓋窠諧科,刺翰林科第多士也,眾人色沮而退。”令人稱奇的是,鮑為“游擊”時,曾被敵軍圍困,鮑令下屬擬請援文書,“吏抹涂殊緩,鮑怒曰:‘豈有今日作書生態(tài)者!’奪筆急寫一‘鮑’字,于字外畫圈數(shù)重,呼騎將突圍出。主將見書曰:‘鮑字營危矣。’發(fā)兵援之,內外合攻”,敵軍大潰,于是鮑超名揚天下。此則故事,筆墨極簡,描繪刻畫卻栩栩如生,不啻是一篇傳神精彩的美文,同時對好作官樣文章者實乃極佳之鏡鑒。
書中《一王爺》《鴉片》《鬼吃雞》《李次青聯(lián)話三則》等篇目也都令人過目不忘,或寓意深邃,發(fā)人深思;或機智幽默,意趣橫生。通觀全書,筆下是妖魔鬼怪,實則道的是人間萬象,并不覺虛幻;紙上演繹的是凡間俗事,折射的卻是人情物理,甚至是天下大道,可謂致廣大而盡精微。文言文簡潔凝練、意境深遠的特點,在十四歲少年的初創(chuàng)之作中得到充分體現(xiàn)。不少篇章中,文后都有“曰”,這是作者對敘述事件的靈魂拷問,是全文的點睛之筆、神來之筆,以此可窺少年鍾叔河的邏輯框架和思維范式,“這也是后來《念樓學短·念樓曰》的嚆矢和濫觴”。
在和鍾老筆談時,我說我佩服編輯的眼光,自己很喜歡《蛛窗述聞》。這本書耐讀,很有意思,真實和真心的“記錄”,好似一面鏡子,反映了當時老百姓的所見所聞所思,許多故事都能引發(fā)對現(xiàn)實的思考,充滿哲理和智慧。鍾老說:“過譽使我慚愧,它只有作為過去‘國文’教育的一個標本。平江是文化落后之區(qū),但當時全班三四十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一能寫出比這更好一點的文字。有一點我倒是同意,它雖然幼稚,但多多少少也反映了當時社會(也可說是傳統(tǒng)社會、四千年至今的社會)的群象,從一個十四歲少年的眼中筆下多少留下了一點‘真’。”
“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”巴金先生晚年多次呼吁要講真話,把心交給讀者。以此觀之,十四歲少年鍾叔河的這點“真”何其珍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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